随着清风进入书房，侍者也带上门离开。
书房内颇为安静，除却明昊笔下的泼墨声，便再也没有响动。
清风站在门口，无声踏步而来，不羁而不失郑重，静静的等着明昊画完手中的水墨。
又是一盏茶的时辰，大抵正厅之内的席面摆的差不多，明昊也没有太多悠闲时间，毕竟这种席面他总得到场。
“你觉的我这幅卧虎凫山如何？”
终于明昊出声，一如往常宽厚随和，不像是一个修者，反倒如同久居山林的文修隐士。
“楼主笔锋刚凌，却不失内敛随意，确实极好。”
清风自然不会恭维这位春风化雨楼的楼主，但对方于书画之上，乃是一大家，只是照实说，便颇有恭维之感。
“这只猛虎看似俯卧，或许随时会暴凌而起，震啸山林，莅临百川之王？”
清风懂得书画，但却没有太深的境界，在细细评析之下，却又有些拿不准。
明昊笑了笑，很是随意，顺手将笔放入洗匣。
“不太对，它在睡觉，而且是真的想睡觉。”
明昊觉得很有意思，这幅卧虎凫山图他已经画过了许多次，给许多人看过，但所有人得出的结论，大抵都与清风相同。
但只有明昊自己知道，老虎只是单纯的想睡觉，并不想起来，也并不想咆哮，遗憾的是，总没人相信它老了。
老虎本身便是王者，有凌厉之风，哪怕只是沉睡，依旧会让百兽感到不安，便是在如何随和老迈，依旧会让人恐惧，总以为它想要做些什么，时刻警惕，报以恶意。
这般境况之下，老虎又如何敢睡，如何能睡。
这是很无奈的事情，也让明昊觉得无趣。
随意饮了口茶，明昊将未干的画卷卷了起来，并没有丝毫的心疼，顺手扔给了清风。
清风不知何意，但随之明昊的一句话，便让他眼皮跳了跳。
“你觉的我的《春风化雨诀》如何？”
这个问题便很是含糊，一瞬间甚至让清风摸不透何意，直到思衬了片刻，清风才明白了几种可能。
若是平日里明昊这般询问敌手，或许代表威胁之意。但此刻明显不是，哪怕明昊多半已经知晓他的身份，但既然没有点破，便不会以此立场发声。
那么……
便是明昊想要询问这个问题本身，以及问题所延伸的一些，对于他而言的回应。
清风对此没有犹豫，眼瞳中是坚韧与排斥的情绪。
“楼主参功造化，一身玄法亦是上乘，但我不屑修习邪法，自有正道。”
此处，清风所言的是功法本身，而不是自己的身份，既然明昊没有点破，他也不会蠢到到处嚷嚷他是正道弟子。
剑郎君这个身份本就是亦正亦邪，行事有着诸多争议，但修习的功法却是属于正道的佛家玄功，对于邪道玄功有所抵触，倒也说得过去。
面对这个一如既往的傲慢回答，明昊叹了口气，有些欣赏，却还是有些遗憾大，但没什么敌意。
功法的传承本就是自愿，又哪里有强迫的道理。
沉默了片刻，明昊再度问道。
“你觉的我的春风化雨楼如何？”
这个问题与之前一般无二，但更沉重了些。
清风不可能应承下来，无论是因为他的身份，亦或是本身的观念，在他看来春风化雨楼本就是邪宗，应当覆灭。
哪怕楼主明昊较之传说，确有宗师气度，让清风大为改观，哪怕春风化雨楼内，亦有流萤与木长老之流，为人忠义善良，较之诸多正道骄子更美好，但终究有更多恶人。
邪宗是邪宗，总有是邪宗的道理。
这一点即便是楼主明昊也无力矫正太多，环境造就人事，历经长久岁月的风俗，又哪里能轻易改变。
“不如何。”
这便是清风的回答，简单而干脆，亦是他的态度。
听到此言，明昊的遗憾之色更甚，自然不是对清风遗憾，而是对于这件事情本身有所遗憾。
他已经老了，留下的时间不多，就像是垂暮的老虎，只想睡觉，已经不可能在做更多的事情。
除非突破最后的至高境界，绵延长载寿元，但那机会太过渺茫，让明昊都感到有些无力。
所以哪怕想要改变些什么，也已经没有了足够的心力与寿元。
比如弟子们的那些误会，比如春风化雨楼的邪佞，比如日月盟走偏的岁月，比如西域子民心中的那些成见……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可惜现实往往残酷许多。
最让他遗憾的是，清风不愿意接手这些事情，因为这些事情的确很渺茫，在常人看来，哪怕倾尽一生，也未必会真的有效。
实际上，可能还会有许多反效果。
又是一声叹息，明昊轻咳了两声。
瞬息调整情绪后，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就像是个不着调的长辈，看向清风的眼神中少了刚才的温厚与威严，多了些促狭与趣意。
“你觉着明月如何？”
……
……
面对那个最刁钻的问题，清风沉默了许久，依旧无法给出回答。
并不是不清楚心中的答案，只是那个答案，未免会让他自己推翻之前的所有，他不敢回答。
不是惧怕明昊，而是惧怕自己，惧怕动摇。
好在群宴的时辰到了，在明昊负手的笑声间，清风跟随离开了书房，明昊倒也没有在追问些什么。
春风化雨楼的群宴，就像是往时一般热闹至极，比之三大佛宗还要奢靡许多。
舞姬在堂间飞舞，琼浆美食数之不尽，皆是于修炼极为滋补的灵膳。
但堂间的群修较之过往，也没什么进步，哪怕拥有极高的境界与实力，大多数人眼瞳之中，依旧是邪祟与歹意。
相互之间明争暗斗，只顾自身的利益，甚至言谈之间，毫不避讳的声称自己吞噬了多少血食，将多少神魂炼化，又侮辱了几位仙子……
这些修者有春风化雨楼的长老，有日月盟中的高层，大抵都是对抗三大佛宗与正道诸门的中坚力量，饶是明昊也不好过多斥责。
世间并非是邪修才残忍，往往被正道宗门攻破的邪宗，下场或许更惨。
清风亦是知晓其间因果，隐约了解明昊的无奈。
邪修宗门中亦是有太多无辜的眷属，老幼妇孺，忠善纯良。
正道宗门永远不可能放过他们，这是天然的立场矛盾，所以明昊需要依靠这些人的力量，邪道宗门输不起。
但在保有现阶段力量的状况下，企图换血，改变许多旧事，近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几乎没人能做到。
明昊也做不到，所以感到遗憾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