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共有六个儿子，可我却只认他这一个作哥哥，只有他和我是真正的血脉相连，我们有同一个母亲。母亲她是父亲的正室夫人，父亲待她也很好，旁人都说她修了几世的福分才有了这一世这么好的命，可他们不知道，享尽尊崇的静懿夫人，其实是个哑女。”
黑子开始记事的时候，越轸就已经覆灭了，但他也曾从旁人口中听闻过这个静懿夫人，众人只道她端庄温良，从未有人提及她不能言辞。一个哑女，竟能成一国君主的正室夫人，纵观各朝史书大概也不曾有过先例。
褚宸歌饮尽杯中酒，手指把弄着瓷白的杯盏，像是听到了黑子的心声一般，顿了一瞬，接着说道：“母亲她并非先天不足，而是背地里为人所害。她原本很喜欢唱些小调，说起话来也总是伶牙俐齿的，刚出事儿的时候，接受不了自己再不能说不能唱，心念如灰，一心向死。
“那时候倒还多亏了我这个哥哥，他恰到好处的出现让母亲打消了求死的念头，母亲给他起名‘慕语’，带个语字，便是希望自己没办法说的话从此有人替她说。”
“那义父你的‘宸歌’也是因了这个缘故？”
“是。”褚宸歌又抬手去倒酒，给黑子也斟了一杯，“慕语宸歌，说来也巧，哥哥他倒确实是能言善辩，什么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你便根本分不清原本的是非曲折，他怎样说，你便会觉得怎样才是真的，我比哥哥木讷得多，说话没他说得明白，倒确实喜欢闲来唱上几曲。许多人都说母亲慧极近妖，起名字的时候就看透了我们兄弟二人这一生。
“哥哥他各方面都出色，器宇不凡，文武俱佳，本就天赋惊人却还极勤勉，再加上是嫡长子，众兄弟中，没有哪一个能比得上他，所有人都相信哥哥会是越轸的下一位君主。我曾也这样认为，甚至一度极希望如此，那时的我全然不想跟他争些什么，就只想跟在他身后，他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那时候，哥哥对我特别好，小时候我看不太懂母亲的手语，他又觉得乳母陪伴总是不如亲人知心，每日做过了功课就跑过来找我，明明自己也还年幼，却极认真地给我讲故事，有的时候甚至还会哼些小曲儿来哄我安眠……大了些的时候，我调皮惹了事情，他总是帮我担下来，为了我多受了不知多少责罚。
“那时候，我若是受了什么委屈，都不会先去找母亲，而是满宫里边哭边跑吵着要找哥哥。”
褚宸歌说着这些，眼角眉梢不自觉地上扬，瞳孔都清亮了几分，这笑颜里一点儿阴霾也不曾藏，和他在议事的时候提及哥哥时露出的表情全然不同，好像真的是一个处处受到哥哥庇护的小孩子提到哥哥的时候会展出的笑容。
黑子想象着尚年幼的义父带着哭腔到处找哥哥的样子，觉得那画面温馨十足。黑子从小跟在义父身边，没有同龄的玩伴，更没有兄弟姊妹，总是一个人练剑，一个人背书，虽说早已习惯，但今日听义父这样一说，不由得觉得，同这样一个年纪相仿的人一起长大，该是件幸事。
可是，既有着这么多幼时的温存，后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义父如今这般怨恨这个曾经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哥哥呢？黑子不解道：“那他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子？”
“变？也许，他从来都不曾变过，从始至终，都只是我太过愚蠢，竟去相信拥有我们这样身份的人之间还可以有真正的兄弟情谊。
“有一日，我去他寝殿寻他，不小心听见他和他最亲信的部下之间的对话，他吩咐部下待局势稳定后，寻个合适的时机将我除掉，以绝后患，至于为何现在还留着我，是因为我这个死心塌地跟着他的人对他尚且还有些用处。
“我从未想过，自己在哥哥心里，竟一直是个隐患，是他执掌太平盛世的绊脚石，而我本意却只是想做他的垫脚石，助他站在更高的位置而已。哥哥那么聪慧，不应当看不出我是全心全意地追随他，可即便明知道是不会惹事的垫脚石，他也想用过之后一脚踢开，让这丑陋无用又硌脚的石头再不能碍了他的眼。”
黑子忽然理解了义父为何会抛却之前所有的温情，从此在关乎哥哥的印象里只留下记恨——被全心全意相信的人欺骗利用，之前所谓的温情都已显得无比刺目而可笑了吧？怕是旧时有多少温暖，今日就有多少怨怼。
褚宸歌今夜一直在喝酒，一杯才饮尽就又斟一杯，黑子几次去夺他的杯子想让他缓一缓，都被他挥开来，黑子皱了眉道：“不能再饮了，多饮伤身。”
褚宸歌却立时将杯中的余酒饮下，伸出手去够酒坛，“义父的酒量你又不是不清楚，这么几杯哪里算多？连分毫醉意都还未生，我倒是觉得很久没有这般清醒了。”
说罢，那自认清醒的褚宸歌又倒了满满的一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那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依旧跟随在哥哥身后，和他一同伪造着兄友弟恭毫无嫌隙的假象，却开始暗自培育自己的势力。朝臣们都认为我早已定心追随哥哥，所以我根本没有法子联结朝臣，只能从朝堂外寻些有才能有志气的人来助我一臂之力，方才来屋内议事的那些人，大多都是我于那时结识的。
“渐渐地，我也不再是那个只能追随着哥哥而别无去路的小孩子了，母亲亡故之后，我便再也没有顾虑，直接将兄弟的表象撕开，露出针锋相对的内里来。
“我其他的兄弟都不争气，没有一个比得上哥哥，所以我只能自己来，让他看看他一直担心的‘隐患’是如何成为真正的隐患的。
“我要让他后悔当时没有除掉我，更要让他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除掉我。”
褚宸歌说到这里，眉目间竟多了些神采，就像是一个小孩子恶作剧成功了一般洋洋自得，这样的表情竟然出现在一个正谈着储君之争的人脸上，仿佛这费尽心力的争夺不过是一个逆反的孩童对父母命令做出的幼稚反击。
这样的神采并未持续很久，就慢慢黯淡下来，褚宸歌垂下头，沉默了好一阵子，再说起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颤：“他确实再没有机会除掉我了，他们都说哥哥死了，就在亡国那日，死了……死在观澜殿
“他怎么就这么死了？我们之间还没决出个真正的输赢，我还没有当面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对我……我不信！他不能死的，不能死……”
褚宸歌并未抬起头，而是将头埋得更深些，黑子看见有泪水从他脸上滑落，落在他的外袍上，一滴一滴，在浅碧的布料上洇出深碧的花来。
袍子上终于不再有新的花长出来，旧的深碧痕迹也逐渐融入浅碧的背景里，褚宸歌终于抬起头来，泪痕已经干了，被泪水冲刷过的眼角泛着红，但眼神还是清亮的。
“后来，我又遇见他了……他没死，他还好好地活着！我这些年做的不是荒唐的无谓的争斗，我终于有机会亲手把他送到地狱里去！可是，我害怕……很害怕……”
褚宸歌确是饮了太多，话说得已经有些乱，最后翻来覆去就重复着“害怕”，却不肯接着说下去。
“义父别怕，你在怕什么？”黑子说了这句话出来，自己忽然觉得好笑，今夜早一些的时候，义父还用相似的语气劝慰着不肯喝酒的自己，如今便轮到自己宽慰醉饮的义父了。
褚宸歌并不回答黑子的问话，依旧在细碎地念叨着，说自己害怕。
“你醉了，义父。”黑子终于夺过义父手中的酒坛，酒坛被拿走的一瞬间褚宸歌伸手便想抢回去，可他饮得太多，伸出的手已失了准头，酒坛里的酒终于还是被黑子尽数倾于地上。
“便让我再饮一些，一杯……只一杯就好！”褚宸歌酒气上来了，不依不饶。
“义父已经醉得厉害了，不能再饮，稍早些休息，改日想饮，我再陪你便是。”黑子也不知道义父听不听得进去，却还是耐着性子说道。
“醉？醉了多好啊！再拿些酒来，让我……多醉一会儿罢……”
话音还没落净，褚宸歌已经醉倒在椅中。
黑子将褚宸歌搀起来，喝醉了的人身体极沉，黑子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送到卧房安顿好。待黑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子时已经差不多尽了，可黑子却迟迟难眠。
一闭上眼，他眼前就是今夜时而哭时而笑的义父。
黑子一直都知道，义父喜欢唱戏，甚至还算得上半个出色的戏子，如果不是因了身份的束缚，他大概真的会跑去当一位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的戏子，一辈子只在台上活着。
如今碍于身份，他无法登上真正的戏台，所以他将年岁活成了一出长长的戏，走到哪里，哪里便是他的戏台。他脸上总是写满了戏子般的悲喜嗔痴，你从不能看出哪一张面孔上带着的情绪是真，又是哪一张是假。
真正的戏子哭哭笑笑，总是为了别人的故事，久了，活成了千万个别人，却再也活不成自己。
而义父，在自己的故事里唱了那么久，可还记得哪个自己——才是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