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场到市中心的这一路，阿龙在空中看到的人类总数没有超过两位数，尽管交通工具还在运行，但无论空中或者地面绝大多数都是忙碌的货运无人机。因为缺乏使用的街道过于整洁，甚至街边的清扫无人机大多都处于待命节能状态，整座城市从空中看去更像是一座自动化运行的无人工厂而不是人类的聚居地，就算是排满了日式独栋公寓的居民区中都找不到几个在外活动的人类，鸟类和胆子大的野生动物占据了原本供人类享受娱乐的公园，街道的角落里潜伏着可能是被主人遗弃的猫狗生出的野生后代。
两人乘坐的无人机直接在磐城警署大楼的屋顶降落，这在锦城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任何民用飞行器胆敢接近警察局上空就会被警告驱离，若依然坚持前进，警方会毫不犹豫把违规设备从天上直接给打下来。
“这地方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走下无人机也不见有人或者设备来迎接，自己被忽视让阿龙有些不爽。
“不怪他们，他们都和平几十年了。”周玉卿倒是颇为理解本地人的思想。
好在天台入口的门禁还是有的，不然阿龙肯定会质疑海关标语第一句的“武装独立”根本就是笑话。在周玉卿向扫描仪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并表示自己在这里有过预约后，门禁那边传出了一句发音很古怪的日语。
“欢迎二位，快请进吧。”古怪，但是热情，和这个冷冰冰的城市格格不入。
“周小姐，这位也是你的关系户？”阿龙低声问道。
“只是一面之缘，行业交流会上认识的。”周玉卿也不否认，“见面的时候别太惊讶。”
“啊？”阿龙没听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不过马上他就明白了。
那种语调古怪的日语，来自于一位笑起来牙很白的黑人大叔。
“欢迎二位，我是黑田正雄，这个磐城署的署长。”身上有植入物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对外语进行实时翻译，尽管让翻译员从此变成过时工种，幸运的新一代学生至少免除了多学好几门外语的痛苦。
“许久不见，黑田署长，这位是陈龙管理官，我的同事。”周玉卿熟练地帮阿龙做着介绍。
“黑田署长您好。”阿龙感觉自己现在像个被自家大人介绍给另一个大人的小朋友。
“你好，来一片吗？”黑田热情地笑笑，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像是糖盒的小盒子，从里面倒出两片棕黄色的片剂递到阿龙面前。
“这是？”阿龙困惑地看了一眼对方手上的片剂，这外形怎么看都不像是糖果的东西让他不敢去接。
“酵母多糖，一种抗辐射药，味道其实还可以。”黑田笑道。
“……啊？”阿龙愈发困惑了，不知道对方为何要给自己这个。
“周小姐，您没跟陈先生解释这边的状况？”黑田见状，将疑惑的目光转向周玉卿。
“只是想让他自己体会一下，本来他是不想让我跟他一起的。”周玉卿坏笑着吐了吐舌头，“你说还是我说？”
“还是我来吧，至少应该尽地主之谊。”黑田轻叹了口气，“陈先生听说过第二次福岛核事故吗？”
“诶，据说是美国从日本撤离时候故意搞的破坏，不过那都已经是很长时间前的事情了呀。”阿龙记得自己好像在初中历史课上听过这件事。
当前世界上普遍认为，第二次福岛核事故是太平洋合众国的前身美利坚合众国在撤离日本驻军前夜执行的报复性破坏行动。该国间谍机构使用电子战手段攻击了与本世纪初发生核事故的福岛第一核电站相邻而正在进行报废处理的福岛第二核电站，直接导致该电站处理中的核燃料发生泄漏。阿龙不确定自己在教材上看到的描述有多少政治对抗成分，但事实本身应该和描述相差不多，因为就连被认定为肇事者的合众国政府都没有强烈否认这个指控只是拒绝赔偿和交出执行者罢了。
这时候阿龙忽然又想起来，自己现在身处的磐城市不正是第二次核事故的重灾区嘛。
“您的意思是辐射还没有消除，污染依旧存在？！”阿龙只感觉后背一股凉气直冲上脑门，核辐射可不受闹着玩的。
“日本官方对外的报道是这次泄漏损失不严重，污染也被迅速清除了对吧？那是谎话。”黑田苦笑道，“事故的破坏力比对外报道大得多，即便是现在我们身处的地方辐射水平也远高于正常指标，如果不定期摄入抗辐射药在这里你的预期寿命会很低。”
“可是……为什么呀？”阿龙愈发困惑了，照理说受害者应该宣扬甚至夸大自己受到的伤害来索取同情和赔偿，这是人之常情，可日本政府这个打掉门牙往肚子里咽的态度实在是不符合他们在海关门口挂着的那句硬邦邦的独立宣言。
“你要想一下当时的国际环境。”周玉卿接过了阿龙的问题，“那时候欧亚大陆与美洲大陆的冷战构造刚刚成型，全世界都笼罩在核战争的阴影之下。日本政府别说夸大报道，就连正常报道都会导致国内的复仇主义抬头，这会严重影响政府的合法性，而如果放纵国内激进势力的报复行为甚至因此对合众国宣战，日本的外交政策就会变成全面核战争的导火索，毕竟联邦向日本提供了核保护伞。”
“唔，也对。”阿龙并不是那时候出生的人无法理解当时的紧张情况，但他小时候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还是让他多少能管中窥豹这个危如累卵的世界。
“结果就是受害方加害方和看热闹的事情都不希望事态激化，最后一场灾难性事件就被这么大事化小地压了下来。不过这对现在住在这里的我们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如果没有那场事故迫使居住于此的原住民全部撤离，就日本政府当前采取的锁国政策根本不可能接纳外来移民归化入国。”黑田则接着周玉卿的话说道。
“所以这座城市是……”阿龙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对，生活在这儿的所有人几乎都是外来移民，因为本国人不愿意居住在这片辐射还未消散的土地上。这里的物产不允许对外流通，经济基本上是靠无人机来运营的自给自足模式，当然人缘也不被允许进入本国的其他地区，说穿了我们这些人就只是用钱买来了一个合法居留难民的身份而已。”黑田苦笑道。
阿龙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他现在总算理解自己在外面看到的那片萧索景象源自何处，那是多种复杂原因混合而成的结果。
“我对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取同情，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是充分理解并且自愿在此的，我们在故乡的处境远比这里更加糟糕，至少在这儿我们能够获得安全稳定的生活。”看见阿龙面带怜悯，黑田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
“……抱歉。”意识到自己做了很失礼的事，阿龙致歉道。
“我接受。”黑田脸上又恢复成爽朗的笑容，“那么还是进入正题吧，我不知道二位来这里是想查什么，但有一点我必须向二位反复重申。我有保护这里所有人的义务，所以跨国逮捕和非法审讯在这片土地上都是完全不可接受的，我会对此类行为采取最严厉的反制措施，我的意思二位理解吗？”
“当然，我们不会做出任何引发外交纠纷的行为。”周玉卿立即回答，阿龙也跟着点头。
不过此时阿龙心中正在升起另一个疑惑，究竟是什么驱使着那位远房表哥宁可在一片辐射区被豢养也要马上逃离故乡？